凝视深渊③丨深陷缅北电诈“牢笼”的未成年人

时间:2023-08-28 18:03:20     来源:大象新闻

大象新闻记者 吴紫翼 关新耀/文、刘园园/视频剪辑、王泽群/拍摄


(资料图)

每当夜幕降临,看着邻居一大家子人围坐在饭桌前,李艳芳都会来到儿子的卧室,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孩子在诈骗园区被人毒打的画面。半年前,李艳芳16岁的儿子在朋友“高薪”诱骗下去了缅北,噩梦从此开始。

缅北“捞金”,为不少年轻人编织了“发财梦”。但那里根本没有所谓的高薪工作,只有电棍、皮鞭、水牢等虐待与毒打。

近日,随着电影《孤注一掷》的上映,“缅北诈骗”再次被推上舆论高潮。真正的诈骗组织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凶残,他们的魔爪竟然伸向了涉世未深的未成年。

大象新闻记者近期采访了数十位未成年人受骗者家属,“叛逆”、“年少辍学”、“缺少父母关爱”、“安全意识缺失”是他们被诱骗至缅甸的共性问题,而诱骗他们前往缅甸的“小蛇头”,也正是孩子们最信任的玩伴。

孩子们的离去让这些家庭支离破碎,父母也在无数个等待的日夜里撕心裂肺。

【称兄道弟的“小蛇头”】

2023年3月,山东省17岁的陈晓林告诉姥姥,朋友李翰介绍了一份在广东就业的高薪工作,他打算和几个好友一起去上班。姥姥听后非常高兴,特意为陈晓林煮了一碗他最爱吃的饺子。这并不是陈晓林首次独自外出,但姥姥的心里却始终感到不安。

“我当时心里犯嘀咕,担心他出去会遇到危险。”陈晓林连忙安慰道,“我就是去找份工作挣个钱,不合适我就回来。”

吃完姥姥煮的饺子,陈晓林与16岁的张晨等6名好友一起上了李翰的车。

张晨的母亲李艳芳担心他们上当受骗,多次与李翰核实工作性质,“放心吧阿姨,我叔叔在广东开饭店,我们是去给他帮忙做服务员。”李翰的回应让李艳芳半信半疑。临行前,她再三叮嘱车上的孩子们,“到了广东安置好后给我来个电话,出门在外一定注意安全。”

李艳芳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是她最后一次见儿子,她亲手将孩子送上了最“危险”的旅程。

此后的两个多月里,17岁的陈晓林每隔半个月会与家里联系一次,告诉母亲自己上的是夜班,只能在下午三四点钟忙完工作后抽空给家里发个信息,“妈,你吃饭了吗?”、“妈,你最近怎么样?”、“妈,你照顾好自己,我在这边挺好的。”每次母亲回信息,都不见陈晓林回应。

半个月一次的关心,简单三两句的家长里短,看似是在“报平安”,却让陈晓林的母亲坐立不安。“莫名其妙我会梦见儿子在外面挨打,惊醒后就睡不着。”

2023年5月,陈晓林的母亲发现,当初离开家的7名孩子中,只有李翰一个人回到家。

最终,在父母的多次逼问下,陈晓林才告诉母亲他去了泰国,“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李翰是我儿子关系最要好的朋友,却以‘高薪’的噱头骗走了我孩子。”

在当地警方的调查下,6名孩子的家长才知道真相。早在3月份离家之前,6名孩子就在李翰的协助下办理护照。他们从上海乘坐飞机抵达泰国,3月中旬,6名孩子抵达缅甸妙瓦底后,定位随即消失。

曾经称兄道弟的好朋友,却把6人推向了深渊。近三个月里,陈晓林和张晨给父母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妈妈,我后悔了,我想回家。”

目前,当地警方对6人“偷越国境”一事已经立案。由于没有直接证据表明6名孩子是被李翰骗去缅甸,为确保陈晓林、张晨等人的安全,警方暂时没有惊动李翰。

【电棍、皮鞭、水牢......“自杀”成了一种奢望】

3月份抵达缅甸后,陈晓林、张晨6人的身份证、护照等证件被扣押,他们被迫与诈骗集团签署了一年合约,合约里规定每人在一年内需要完成几百万或者上千万不等的诈骗金额。诈骗集团的头目一个月会对他们考核一次,如果诈骗金额不达标,就会挨打,“达不到标准,就拿电棍往我们身上戳,还拿鞭子抽我们。”张晨将遭遇告诉了母亲。

父母们通过聊天软件,想获取一些孩子们在诈骗集团的“工作”与“生活”情况,换来的却是孩子们被不断体罚的遭遇。除了挨打外,还会让孩子们站在40多度的室外暴晒、罚他们吃干辣椒等等。

张晨在给父母短暂视频通话时,李艳芳发现张晨身穿一件黑色T恤,头发也被推成了平头,神情非常疲惫,“我多次让他把上衣脱掉,让妈妈看看你吃胖了没,但他坚持不脱,可能害怕我会看到他身上被打留下的伤疤。”视频过程中,张晨的手机摄像头不小心出现偏移,李艳芳看到张晨住宿的房间内摆放有各种杂物,如同一个杂货间,住宿条件非常差。

李艳芳回忆,从今年5月份以来,张晨每次与家中联系时,仿佛旁边都有人在监视,每当她问起儿子在缅甸的具体位置时,张晨总是不敢回答,或者以“还有工作要忙”为由匆忙挂断电话,“孩子在那边的情况,全靠每次通话时,他偷偷‘蹦’出来的三两个字拼凑出来的。”

与张晨等人情况相似的还有驻马店21岁刘新林。他早在2020年就被好友骗去了缅北的诈骗集团,那时的他才17岁。3年间,刘新林曾经多次向姐姐刘新燕发出求救信号,并向家中索要2万元赎金,因家里困难,始终凑不出这2万元。

3年前的一天,刘新燕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刘新林问她要一万多块钱的路费,想要回家。当时,刘新燕认为弟弟是在开玩笑,“我以为他想要钱出去鬼混,就没当回事儿,也没给他转钱。”

直到看见弟弟发来一张他戴着手铐的照片,以及被罚“坐水牢”的消息后,刘新燕才意识到弟弟被困在了缅北,但这一切都已经晚了,“当时能拿出这几万块钱的已经有人回来了,如果我当时去借钱,或许弟弟早已回到身边。”

如今,刘新林已在缅北被困3年,期间还被转卖过3次。他也多次想逃跑,但高达4米的围墙上被密密麻麻的电网围挡,一层层防盗窗和防盗门上写满了绝望,“弟弟跟我说,曾经有人逃跑被抓回来后,诈骗集团的人用枪顶着那个人的脑袋。”

这3年来,刘新林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姐姐,救救我吧,我活不下去了。”在缅北的诈骗集团里,“自杀”都成了一种奢望。

【自救中的“无助”与“无奈”】

大象新闻记者在采访中发现,不少被骗去缅甸的未成年人均存在共性问题。这些孩子们生活在离异的家庭中,也正处于叛逆期,很多人因学习成绩不好辍学回家。缺少安全意识的他们,迫切想要在家人面前证明自己,便被好友以“高薪”或“旅游”的手段骗至缅甸。

李艳芳多次找到李翰询问儿子的下落,每次找完李翰,远在缅甸妙瓦底的儿子身上都会多些伤疤,“张晨说诈骗集团的老板就是我们当地人,儿子是最底层的‘猪仔’,平时也见不到老板,但李翰和老板之间有联系,我们在家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会打孩子。”

李艳芳希望能尽快将张晨解救回家,就到当地公安机关寻求帮助。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李艳芳很快就接到了张晨的电话,“妈,你是不是报警了,你这是在害我,只会让我挨打挨得更狠。”李艳芳被吓得再也不敢有任何举动。

孩子信息的曝光,意味着他们在缅北会受到生命威胁,“我们想救孩子,但是又害怕‘蛇头’看到报道后会联系境外继续打孩子。”不少家庭都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凑钱、找中介、报警、媒体曝光......每个家庭的父母都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和途径,但最终都没能解救出孩子。

大象新闻记者在一个由近80名未成年受骗者家属组成的互助群中看到,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家长,每天都会在群中实名向大家分享关于打击“缅北诈骗”的最新消息,也会在群中互相表达对孩子的思念与担忧。时而有家长情绪崩溃时,大家也会相互安慰。李艳芳告诉记者,类似的求助群还有很多,“刚开始我以为自己的孩子只是个例,直到加了几个群之后才发现有成百上千的受骗者等着被解救。”

近日,随着全国各界对“缅北诈骗”的关注度持续升高,目前,中国公安部、泰国警察总署、缅甸警察总部、老挝公安部在泰国清迈联合举行针对本区域赌诈及衍生的人口贩运、绑架、非法拘禁等犯罪的专项合作打击行动启动。

8月26日,据中国驻缅甸大使馆最新消息,又有5名电信诈骗犯罪嫌疑人在仰光国际机场由缅甸警方移交给中国警方工作组押解回国。至此,在4天时间内共有24名电诈犯罪嫌疑人被押解回国。

李艳芳和其他未成年受骗者家属一样,希望下一个被解救回家的就是自己的孩子。

(文中陈晓林、张晨、李翰、李艳芳、刘新林、刘新燕等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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